日落南安府

记载 2014-07-22

 一    掌灯时分。王阳明又一次踏过梅花岭。他只知道他踏近了南安府,但不知道他同时也踏上他最不该走的一段路。就这样,这位大明王朝首屈一指的心学大师踏上了他此生最后的归程。  他的脚步一次次踏碎着古镇的宁静。

  他们一行来到了梅花岭,其实就是大庾岭。这岭离南安府城区不过数里之遥,说来其实是南安府的触角,轻轻悄悄地伸探到了南岭深山之中。二来,这是我们第二次来这里吧?王阳明揉了揉左眼,问道。他的左眼微微律动着,他使出丹田之气镇服了这不合时宜的细节。

  身边的二来兴致颇高:“是的,老爷,第二次了。”二来仰望着老爷,如同向阳的野草沐浴着晨曦般幸福。

  同行数人早已被经日持久的孤旅折腾得颜色憔悴,自然言语不多,惟这一老一少二人例外。

  其实说来,老的也不老,半百有七而已;少的也不少了,当年那个被拣来的孩童,已出落成了一个美男子,有着习武少年的英锐,也不时逸出几分读书之人的儒雅。

  还记得这儿咏梅的诗文吗?

  “老爷教的,哪里敢忘:此处的驿道是中原和岭南的必经之地,凡赴岭南,必由此路。梅岭中的古咏梅岭诗文古来自多,其中“南枝花落,北枝始开”是常引之句;但真正的好诗文,还是当以宋之问、苏子赡和黄山谷为最。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村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此诗当为初唐上品,冠绝当时。苏学士才冠千古,流放海南时过大庾岭有诗数首遗世,其中《岭上红梅》曰: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此诗当然尚称佳作,但相对苏学士的才华来说,还是太过一般;‘君不来’之语,恐怕不仅仅是君子之意,还是暗指君臣之意吧?……倒是他的另一句诗略见苏风:大江东去几千里,庾岭南来第一州。……“

  二来毕竟是少年,一说话就收不住了,不过王阳明还是微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灿烂的笑容也在他脸上荡起了深刻的皱纹。“多日没注意,二来长进不小啊!不仅诵记得牢,还能品评几句。今晚就请你喝两盅了!”

  二来顺水推舟道,苏大学士不过是路过而已,而老爷不一样,在这儿破过“山中贼”也破过“心中贼”呢!这话就像二人的暗语,只有他们知己二人懂了。山中贼是十多年前王阳明亲赴南安剿灭了当地的农民起义,至于心中贼呢,则是大师不仅在此营建着他的心学体系,而且在这章州创办了甚多书院,这南安的阳明书院便是其一。

  以煌煌华夏历史,能有如此事功而兼此等学问诗文者,能有几人?诸葛武侯如何?曹操如何?岳武穆如何?范仲淹辛弃疾陆游又如何?刘伯温如何?我王阳明明呢……想到这,王阳明心下不由高兴得洪波汹涌。不过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城府是有的,含蓄也是有的,此时的兴奋,就被含蓄成立微笑加微笑。

  苏东坡是新春来此地,我王阳明也是啊!不过,苏大学士是往南跑,我们这可是往回走啊!说完,王阳明复又笑起来。一笑,他的肺又隐痛起来,这让他意识到重病的存在。他想,苏学士流放岭南时再怎么狼狈,毕竟还是没有死他岭南,他活了六十五岁,而自己尚不过是五十七岁。还差八岁呢!整整八岁呵!于是他不再声言,微闭双目,安神养气。

  不多时,他们的脚步已亲吻到城内的石板路了。城内灯火阑珊。南安是商贸名镇,虽说号称“冬无寒土”,街阜毕竟还是凉了几分。府衙太守是早该过来的,现在怎么还没过来,我个堂堂的兵部侍郎尚书,他还敢不小心伺候着!突然,他有一种心慌,出现了幻觉幻听。据说幻听是因了肝脏不好,可是心慌可就不只是肝脏问题了。唉,这身体早已是被用旧的兵器面临着被抛弃的危险了。自己一生执掌兵部大权,用兵无数,精通兵器兵法和武艺,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是成了兵器,用久了,旧了,就废了,要扔了。

  这时,王四的肩上挑着的担子又闹了。其实是鸡闹了。王阳明是内敛阴沉薄情之人,对人寡情,对物事却多情得紧,以至从广西回老家,他把养着的一窝小鸡也带上了。他自忖病将不起,自己不能不回老家了,鸡们当然也不能不跟着他回老家。而今,这鸡却如临大敌似的惶恐不已。莫不是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时,王阳明的左眼又开始暴跳起来。

   南安毕竟深居南岭,在中原之南,在岭南之北,这气候就十分地古怪。昨日还是寒山瘦水的,今日一下子土地就丰腴起来了,风起了,雨下了,花开了,草也开始伸懒腰了,于是王阳明一路上就看到了满山满谷的花草,花是黄的粉的红的蓝的素的艳的;草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可是这天气的古怪处是:白天还是阳光多的一塌糊涂,向晚太阳一收尾,寒气就上来了。这寒气还不是一般的干冷,而是潮寒,寒中带潮,尤是润肺之需。这让王阳明高兴。可也会要他的命,要命的是他的关节炎已持续多年,久治不愈。山中风土,尤其是要命之至。这总归不再是多年之前了,那会儿他戎马倥惚,哪来得及暇顾那些花花草草?一匹骏马,几卷经书,到哪儿都舒服而自在。现在可不了,他已不大能驾御马性。马是骑得少了,书却从三卷增到了五六卷甚至八九卷,其中三卷是圣贤经书兵法武学,剩下的多半就是佛学道学养生疗病的了,可以说他大半的工夫和功夫都已耗在了养病保命上。和养脑子比起来,养身子毕竟是更切要的。在这点上,他并不傻。在进南安城之前,他依稀地看到了某些他一直苦苦寻觅着的嘉木,那是入药的良种。冷色的花意味着药性趋寒,而暖色的则多是温热之性。这他知道。可是,时已向晚,目力不济,他也不敢冒昧采摘。只得进城来了。

  城是进了,这太守却还没见上。

  他心急了。可是,他又不能急。只好等着。他的眼睛跳得越来越厉害了。

  无意中,他仰观天象。夜空蓝得几乎透明,澄澈如洗,月亮只露着浅浅的一层水印,星乱如麻。他正要开口,蓦地,一颗星星就擦亮了夜空,飞射过来,却在不远处燃烧起来,没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二来听得老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地方大老爷当然还是来了。晚上自是吃喝应酬。所谓吃喝者,在一般人来说是美差乐事,可在他这重病之躯来说,已纯是负累。应酬草草了事,不提。一宿无话。

现梅岭古驿道关口

  幸好还是睡了个好觉,多年来难得的好觉。这南安毕竟是个福地,有蛮气,却也有文气。正是个养人的地方。南安南安,安居南方嘛!

  一早起来,王阳明在后山上做气功。屈腿,挺身,纳气,呼气,已经很有些自如的意思了。一股体内的元气似乎正在慢慢从脚跟渗出,往上流淌,流淌,汇集在了丹田。丹田之气顿时充盈,腹部如被满充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得几欲飘飞。兴许这就是元气恢复的兆头罢?王阳明一阵欣喜。一喜之下,他立即发功,欲重新恢复这荒废多年的武艺。正在这丹田运气的一刹,他脑心一疼,立时瘫倒在地,如泄气的皮球似的软稀得动不了。

  主人的突然倒地吓坏了二来。老爷老爷这是怎、怎么啦您可不能有个闪失啊!二来一边失声喊道一边把老爷抱了起来。在他抱起老爷的那一刹,王阳明又醒来了。没事,不过是有点头晕!他说。他轻轻一拂,就把二来拂出了五尺之外。二来本身就是个精壮的武人。——他就是当年王阳明“剿匪”南安时收养的孤儿,虽十多年不常住南安,人事风土却还是熟的,就这么巴掌大一个小镇,每个人的说话声他都能区分开来。服侍老爷吃完饭,二来就出去了。“我去给老爷请个郎中来,给老爷补补身子罢。”他知道老爷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便以为是体质弱而已。

  二来刚走,府中的一干官员又来了。王阳明谢绝了一切应酬,既然没应酬了,地方官也没法献孝心了。末了,只好说:“大人英名盖世,对我们南安慧泽尤深。您所办的书院一直鼎盛非常,为我南安、不为我章州和大明王朝贡献了很多英才。可以冒昧地请大人莅临视察么?”王阳明想这一辈子虽说官居二品,可陈之事实在不多,这办书院大概也算是一件。于是就去了。

  回来时,二来带了一个清瘦老者前来迎接。草民见过大人,那老者慢慢行礼,露出浓厚的南安口音。能见上先生是吾的福分!他说。

  王阳明缓缓地把手伸了出去。老者轻轻挽起袖管,中指按在了他手腕上。那手瘦而清润,白净光洁,是行医者特有的气色。而这被按在下面的手粗而枯黄,近于深秋的树皮了。白净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接着,枯黄的手也震了一下。

  老者又看了看王阳明的舌苔,还有眼睛。

  要是草民能早些见上大人就好了,老者说。他盯着病人的眼睛,默然无言。

  病人的目光也缠绕着老者的目光。“是啊。要是这样就好了……”病人的眼光依旧很有些力,尽管眼白已浑浊得异常厉害。

  “我一定尽力。”老者说。

  见这阵势,二来有几分着慌了。“五爷,怎么样?”老者眼睛微微一闭,说:胃气滞胀,肝气郁结,肺气不畅,先开个方子试试吧,调理一下再说。

  病人接过方子,却是:柴胡二钱,甘草二钱,五味子一钱,车前子二钱,黄参二钱,法夏二钱,白苓二钱,枫壳二钱,白术二钱,木瓜二钱半,太子参二钱半,大腹皮二钱,广香一钱,砂仁半钱,防风二钱,方苓二钱半,百合二钱,首乌二钱,生怀山十钱。

  药当然都是好药,但要把好药配成好药方,得看药的搭配,也得看量的协调。看这方子, 足证这不是个寻常的医家。方中五味子乃烈性品类,医者居然敢用,却是微量;而生怀山乃是补气胜品,病人在广西时是俯首可得的,却几乎不曾服用,居然在此用上了……所有的材料都是熟悉的,只是没有这样配过而已。要是早知道这个,也许……

  二来把老者送走之后,就往药铺跑去了。

  王阳明亲自研墨,摊开宣纸,写起字来。却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破身上贼尤难   然后略一使劲,三指一撮,就把毛笔捻成了灰墨。我再也用不上你了。命也!运也!他仰天大笑起来。

  王阳明紧赶慢赶地要从广西南宁回到浙江余姚老家,按理在这南安留住一宿该已足够,可不怎的,这位心急如焚的兵部尚书却并不如此。他在南安又滞留了一日。

  第三天一大早,他们又启程了。行前,王阳明看着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颇有不舍之意。“老爷,时间到了。该走了。”王阳明应声而起,突然听到“走 ”字,心下一紧,正欲发火,却有唧唧之声。是鸡提醒了他。一路奔波几个月后,当初的雏鸡早已凋落了绒毛,开始成年了,几只雄鸡居然开始好色地骑在雌鸡背上耍流氓了。“二来,把这窝鸡给你五爷送去吧!”老爷吩咐道。这……二来迟疑了,这可是老爷的想宝贝啊!老爷镇守两广多年,身边没个亲人,可不就是把这家里的小东西都当亲人供着么!

  快送去!老爷有点生气了。他那直而粗的眉毛横了一下。二来蓦然惊觉老爷的眉毛居然几近全白了。喝了半碗怀山粥后,王阳明一行开始启程。他们在一弯小舟上顺着章江缓缓北行,老爷双眼似闭非闭半睁不睁的,众人不知老爷是何心态,也就不多言语,只是一味瞥着二来。二来轻轻扶着老爷。老爷渐渐觉得半梦半醒了。

  初春方至,江水枯涩,船自然走得慢。四下里不见声响,惟舟楫之声不时响起,江畔芦苇轻轻地横逸而出,与船舱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声声入耳,不时惊起几只翠鸟。而这一切,都湮没在清晨的江雾之中,如同掩着一层轻纱。船中主人进入了梦乡。

  王阳明一身素服从南京一骑绝尘北上来到了北京,在皇城根下深宅大院里闲居度日。有一清晨,他一如往常地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开始起身,来到后院,开始修习他独家自创的阳明剑法。半个时辰后,他浑身微汉,通体舒泰,于是恰倒好处地收功了。半杯菊花茶之后,他开始盘腿而坐,摊开了《论语》。这书与《庄子》、《孙子兵法》和《周易》一样,这几十年来都一直陪伴着他,百读不厌,常读常新。一本是儒家的正宗,一本是道家的家法,一本是兵家法家的秘籍,最后一本呢,则是阴阳家的宝典了。眼下,他正念的是儒家。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他想,《论语》中又何尝只有儒家心法呢!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诵读涵泳在吟味在畅想在冥思,或者是在练功……

  这时,一阵微波轻轻袭来。主人与花是有感应的,世人单知他说过“汝看此花时,花与你同在”,可并不知他不看此花时,花依然盛放于他心中。此刻,庭前花木丝毫未动,可是,主人右眼边垂下的一根长发动了。他知道,有人来了。

  这风时疾时徐,时刚时柔,时温时寒。真的是有人来了。来的不是等闲之辈。

  风动即是心动。心动的这个过程,宛若千年万载,似乎地已老去,天也荒去。

  可是,这过程一眨眼间就过去了。

  风在他跟前止步了。

  “朋友,出来吧!”王阳明闭着双眼,说。

  话音刚落,一位黑衣道人立于跟前。立时,一股至寒之气向王阳明汹涌过来。王阳明似有所觉,暗中使劲。一股至阳之气横逸而出。两气相遇,消于无形。他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黑衣,黑褂,黑眉,黑发,红润的脸颊。一切都显示着来者多年来严格而清淡的素食,以及经年不辍的武艺修为;惟其鼻毛已略显灰色。这一细节暴露了来者真实的年岁。——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掩饰的细节。

  来者微笑着,浓须掩映中的嘴唇似动非动。可是声音却清晰无比地激荡着王阳明的耳膜。王阳明知道,这声音不是出自唇舌和胸腔,而是出自腹部。几十年的武林历练告诉他,普天之下,能够以剑气伤人者寥寥无几;能够以腹语达意者屈指可数,而能以腹语杀人于无形者,并世无第四人。可是,眼下他遇上了。

  ——来者使出腹语,当然是他已洞悉我们的王阳明亦精于此道。王阳明精诗文书画,工武学秘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不知道的是,他除了这个,还工于阴阳八卦,饶谙巫术和腹语。他是个医术相术巫术武术无一不精的人杰。他不敢让人知道他的这一面,否则高卧龙椅的嘉靖皇帝会要了他的命。一个二品大员隐有宰相之气甚至帝王之气,有时实在不是好事,而是灾难。在皇皇的北京城内,无有一人窥知了这一点;而惟有他在南京的三两心腹有此庆幸。当然,这对后者,既是幸运,亦有风险。这随时会成为后者死于非命的祸根。

  “可曾记得南安府?可曾记得谢志栅?”一阵腹语袭来。王阳明顿觉脚底隐隐发寒,随时有被寒气掀翻的感觉。

  “什么南安府?什么谢志栅?”

  “正德十二年秋,章州,畲民起义。”来者不再言语。

  王阳明却依稀记起。往事如秋风般扫过他的脑海:一五一七年的那个九月,他在兵部重臣的任上亲率三十万大军荡平章州九府。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深秋的一个傍晚,他终于剿灭了流民。他也终于见到了谢志栅,那个号称“章州的太阳”的匪首。夕阳西下,他们在梅岭的驿道上凝然对阵。是时,谢的人马伤亡殆尽,王阳明身边的精锐也身首异处。身怀绝世武功的谢志栅狂啸一声,以泰山压顶之势凌空扑了过来。身材精瘦的王阳明于须臾之间飘到了谢的身后。他左手高举,全力一掷,但见一枚二尺长的梭镖以极其优美的抛物线形式跃入高空而后坠入低空,从谢的裆部昂然挺进,又从他的脑盖处沸腾而出。所有这一切均在一眨眼的时间内完成。谢志栅为对手这极不厚道极其下作的招数所震怒,他一气之下就气弯了鼻子,正欲回头一击时,脑盖上热血喷射而出。这种飞溅的液体,立即将他湮没。他再在也没能站起来。他的胸脯已停止律动,那粗短的五指却还在一动一动。王阳明站在五尺开外,驻足不动,只用剑尖对准那手,略一使劲,死者的拇指就蹦的一声脱落下来,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蹦跳着。然后,他撤下死者的大褂,遮着死者的头,稍一运气,那头就从身躯上跳开了。王阳明用死者的大褂包了死者的头就走了。在他走出百步之后,死者的脖子中才涌出了阵阵血浪,大碗大碗的血很快把地面浸透了。

  几年后,王阳明被擢为兵部尚书,位极百官。

  “记起来了罢?”老者默然一笑。“南安这地方。你该去看看了。该去了。该起来。”

  正在老者转身欲去之际,王阳明以浑身功力猛击一掌过去。可他还是迟了半拍。那道人还是飘然而去。

  “拿你命来!拿你命来!”他喊道。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啦!

  王阳明睁眼一看,是二来。原来是白日做梦。

  想起方才的梦,他蓦地想到了一张面孔,脸色陡然煞白。

  “你五爷怎样啦?”

  老爷问他呀,五爷身体健旺着呢,八十多了,不见老,单是鼻毛有些灰。

  老人家手头功夫不错吧?

  好像会两下子,不,好像什么都会。

  ……那我到了。

  到了?老爷说的什么?

  到哪儿了这是?

  这是青龙镇了,刚才我们过黄龙镇时老爷还在睡梦中,要不我们可以停下去看看丫山灵岩寺的。

  灵岩寺?王阳明自然是早就知道此地的,只是从没机会去过。

  于是众人抛锚下船。一行人拥着老爷往山上赶。老忠,我有些累了,主人说。

  老忠二话不说,带了一个伙计折回船上把担架抬了过来。王阳明在担架上一晃一晃地朝丫山前进着。

  奇怪的是,王阳明又一次陷入了白日梦的泥淖中……

  一位黑衣黑褂的老者飘然而来,宽衣大袖,平底布鞋。面色清朗而红润。头顶光洁中泛着铁青;惟鼻毛泛着几许灰色。王阳明正欲窝火,老者却和颜悦色,微笑着问道:“可是王尚书?”王阳明点头。老者脸色欣悦:“老衲乃丫山灵岩古寺的住持,今传玉皇大帝之命,成全你爱梅恋岭之愿。”王阳明想这南安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老身行将就木,再怎么着也得回余姚故园才是啊。不过,在这梅岭好好将息毕竟也算件赏心乐事。“如何成全?”那人笑而不答,飘然而去。

  王阳明醒来,已是浑身大汗涔涔。春风吹来,却有几分寒凉之意。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老爷,到了。”

   六

  但见寺门虚掩,这素来香火极盛之地今日居然毫无香客,想来是世人都忙于世俗的喜庆罢。

  入得门来,三株三抱多粗的香樟树把里面一切建筑物舍都遮得严严实实的。本来,以王阳明的目力和经验,要找个不能一览无余的地方也是不易的。

  众人正纳闷为何寺中无人,这时,却有人循声问道:贵客来了吗?

  出来的是一个清秀的后生,却也是住持。显然不是梦中所见之人,但乍一见面,王阳明也不好多问,只好跟着住持在寺内及近旁转了一圈。末了,住持似有送客之意,王阳明才忍不住问到:“打搅高僧了,贵寺此前是否也未出过道法高深的大师呢?”

  “有的,本寺前任住持弘道大师便是,可是刚刚圆寂。”

  王阳明略一思忖,记得正殿左旁的一僧房竟是奇怪地用三把铜锁锁着,便凑到住持耳际,悄声打问原因。

  “吾师弘道大师圆寂时曾嘱咐‘吾圆后,将此间禅室紧锁之,待新建伯开启之’。但不知新建伯何日莅临,所以深锁至今。”住持说。王阳明听后笑道:“敝人正是。”住持观其形容,虽不知其详,但看其气度,倒也不凡,遂命众僧徒把禅门打开。门开,一股至寒之气遽然涌出。众僧徒欲引王阳明进去,住持拦住了:此乃专为新建伯所开之们,尔等不得进去!二来等一干人马也要跟着进去,被王阳明拦住了:你们进去不合适,就我一个人吧!于是王阳明独身而入。

  进得门来,一股阴寒之气裹挟住了他,把他缠绕得呼吸急促。这对一个年近花甲的肺病患者来说,简直是灾难。

  他看清了,事内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木鱼,一佛珠。桌上有书,但被灰尘湮没无迹。王阳明立于桌前,双手合一,略一发功,然后两手分开,似掀纱布般把一指厚的尘埃都掀去了。顷刻间,桌面焕然如新。很好的红木桌子。一卷竖版的线装书蹲在案头。书中有纸一张。王阳明取出来,顿觉纸重如铅,纸上明明是写有东西的,却硬是看不见。不多时,字迹开始显形,如海底礁石一般浮出水面。一开初,字迹还是暗色的,然后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王阳明使劲看着纸张,半秒钟不到,眼睛就被暗色的白光刺得贼疼。闭上眼睛,字迹却在眼帘前顽强茁壮地地浮现出来,他听到一股声音,似有老者在念着:

  五十七年王阳明,启吾钥,拂吾尘,若问生前身后事,开门人是闭门人。

  声音渐消。王阳明睁开眼,顿觉字迹清晰无比,宛如刚刚写上的一般。字是行书,却略近草书,有唐怀素之风。字有半个拳头大小。力透纸背,显然是功力深厚之人所写。

  王阳明凝眸端详,轻轻念道,细细吟味。蓦地,在字的行间浮现出了一个黑衣道长的身影,身材修长,面色光洁红润,目光如剑。黑衣黑鞋黑眉黑须,似曾相识的模样。那是他不止一次地看到的形象。他来不及看清那人是头顶光秃还是乌发挺立,心下就一阵发凉,胸口一闷,脸色陡变。

  “来人!”他失声喊道。

  二来见老爷摇摇欲坠,赶紧一个箭步跃过来抱住了他。撤!他吩咐众人。

  众人见大事不好,二话不说,抬了轿子就飞奔着下山去。二来在走出寺门的那一刻,猛然解了裤带撒起尿来。“我操,这鸟地方有邪气!我不尿他一泡这鬼东西就不晓得厉害!”(章州乡俗,男子之尿有辟邪的效。)

  是时天已黄昏,西天的斜阳把一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长长的。路人只见得一行长长的影子在路上飞奔。王阳明是躺在了轿子上,可他的影子居然被拖在了地上。他的影子又重又浓,红里透黑,黑得发红,如血水一般。更奇怪的是,他的影子居然也有了感觉,影子在地上掠过的时候,竟也被荆棘刺得生疼。他的身上已没有痛感了。痛的感觉都转移到了影子上。便是二来,也不知老爷一路上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原来不是为自己的肉身发出来的,而是在为自己的影子喊疼!

  回到船上,二来立马用预先备好的汤药给老爷灌下去。可是不顶用。灌下多少就吐出多少,最后,连白沫也哗啦啦吐了出来。二来连呼大事不好,只奈五爷不在身边,自己又回天乏术。这时,岸上竟冒出一头黑不溜秋的大公猪来,公猪叽叽呱呱地也在吐着白沫。你他妈吐什么吐!我家老爷吐那是没得办法,你他妈这吐是发情了不成!二来一气之下跃回岸上,朝着公猪屁股后头那两颗拳头大小的卵蛋猛踹一脚。公猪嗷地一声狂叫,身子几乎直立了起来。正在二来要踹第二脚的时候,那猪一转眼就不见了。二来正要去找那猪,却发现不远处的密林中直立着一个黑衣老者,黑衣黑褂黑发黑眉。他正漠然地旁观着这一切。“五爷!”二来失声喊道。“爷爷!”在他第二声响起时,那黑衣人消失了,再也不见了。

  回到船上,老忠向他哭诉道:老爷快不行了!

  此时的王阳明已吐完了一阵,重又开始吐起了。白的吐完了,黄的红的黑的都一股脑儿也吐将出来,黄的是胆汁,红的是鲜血,黑的是血块。二来惊异人的体内有如许多的内容,这时的老爷却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这人不就是活一口气嘛,气通着就活着,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老爷的气眼看着就要上不来了。好在脉搏在,心跳还在。不过,这也已渐渐减弱。二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眨眼就干瘦成了木材棒似的的一堆,渐渐风干,渐渐冷却。

  在太阳彻底沉沦的那一刹,王阳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南安府的太阳沉落下去。

  第二天清晨,南安府内飞出了一匹快马。

  又数日,清晨,一匹快马飞向了大明王朝的心脏——北京。

现梅岭古驿道

本文来自天涯博客,博主 nju025 。非纪实,内容有待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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